《李自成》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六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鈥溇攀锌�场鈥潱�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①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桔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鈥︹�η啥崽旃ぁＶ劣谘袒穑�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①串－－一千铜钱叫做鈥溡淮�鈥潯５笔币�价大约是一千二百钱一两。在以后几年中银价不住飞涨，变化很大。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xdx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络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鈥溇洞缰�珠鈥潱�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鈥溔�千两不能再少？鈥�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鈥準翟诓荒茉偕伲�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鈥澤倘怂婕醋呓�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鈥溡院罄锉卟砂熘楸Γ�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鈥�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鈥満冒桑�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①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鈥�

　　①宗主爷－－明朝太监们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得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他说：

　　鈥溡豢胖樽拥募矍�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鈥�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鈥湴“。�是你！鈥澦�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鈥溦饫锶颂�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鈥�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鈥溎闳缃疋�︹�︹��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鈥溒粑蹋�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鈥澦婕聪蜃笥乙豢矗�放低声音说：鈥溛蚁衷诟拿�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鈥�

　　牛金星点点头，问：鈥溝麻胶未Γ库��

　　鈥溩≡谇懊磐馊适偬靡┢汤铩５芤坏骄┚拖蚝幽贤�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①，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衙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②；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鈥澤芯妓档秸饫锕�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制制的。

　　①价－－仆人。

　　②云树之思－－从前知识分子口头上和书信中常用的话，指朋友阔别后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鈥溛急贝禾焓鳎�江东日暮云。鈥澪急敝付鸥λ�在地，江东指李白所在地。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鈥湺嗄瓴患�，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鈥�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鈥湼笙乱彩欠绮捎涛簦�只是鬓上已有二毛③了。鈥�

　　鈥湴Γ�光阴茬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鈥�

　　鈥溔ツ甓�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鈥�

　　鈥溍挥小Ｄ壳凹樘昂嵝校�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鈥�

　　鈥溇烤顾�为何事？鈥�

　　鈥溡谎阅丫　ｂ��

　　③二毛－－黑发杂有白发，古人称做二毛。

　　鈥溔适偬美氪瞬辉叮�请到敝寓畅谈。鈥�

　　鈥満茫�甚愿一倾积愫。鈥�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问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鈥湷Ｏ壬�，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鈥�

　　鈥満问氯绱嘶鸺保库��

　　鈥湼詹磐醺�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鈥�

　　尚炯止在犹豫，牛金星忙问：鈥準悄奈谎罾弦�？鈥�

　　梁掌柜说：鈥溙�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鈥�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鈥溎现僭谀冢�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鈥澋拿�句。

　　鈥湼峡烊ィ�常兄，义不容辞！鈥澟＝鹦撬擞了怠�

　　鈥溈墒悄阄液萌菀准�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鈥�

　　鈥溙�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鈥�

　　梁掌柜慌忙说：鈥湷Ｏ壬�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鈥�

　　尚炯介绍说：鈥溦馕皇呛幽暇偃伺Ｆ舳�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鈥樉煤捣旮视辏�他乡遇故知鈥櫍�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鈥澦�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鈥溒粑蹋�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鈥�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鈥溚龉�鈥澱飨螅�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鈥溋髟翕�澐矫娴那樾巍Ｖ劣谡庑┾�溋髟翕�澣蘸蠡嵬�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鈥溒驸�澴制缆鬯�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鈥溋髟翕�澰旆础Ｌ乇鹗菇鹦歉械狡婀值氖牵荷芯祭吹奖本┳鍪裁矗磕训朗且蛭�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鈥︹��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鈥溤翕�澏嗄甑纳芯迹�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鈥溔绾危啃矣瞿阏馕桓呤郑�想来可以痊愈吧？鈥�

　　鈥溈辞樾魏孟癫话�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鈥�

　　鈥溦庵植。�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鈥�

　　鈥溦�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鈥�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鈥溋髟翕�澲幸绞醮蠼�，大力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鈥溍睿∶睿〔幌胛倚钟腥绱松窦迹�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传》①而毫无愧色！鈥�

　　①《方技列传》－－我国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传》，其中有最著名医生的传记。

　　鈥湽�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伦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鈥樎榉刑棱�櫍�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伦曾用麻药罢了。鈥�

　　鈥湺裕《裕〉芏潦槭�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鈥�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鈥溗淙凰�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鈥�

　　鈥溩用餍肘�︹�δ憧矗�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鈥澖鹦墙铱�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鈥溛艺饫锊环奖悖�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鈥�

　　鈥溒粑蹋�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鈥標�乡遇故知鈥櫴侨松�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鈥�

　　鈥溤豪锏够骨寰玻�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鈥澖鹦峭�着外边叫：鈥溚醯拢�快拿酒来！鈥�

　　仆人工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鈥湽飧Γ�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鈥�

　　尚炯说：鈥溠钕壬�病势沉重，精神委顿，呻吟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鈥�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鈥湸嘶霸踅玻库��

　　医生笑一笑，说：鈥溗�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鈥�

　　鈥溤趺词且挥缰�见？鈥�

　　鈥溎隳训酪膊幻靼祝库��

　　鈥溤肝鸥呗邸ｂ��

　　鈥溒粑蹋�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鈥�

　　鈥溎愣匝钤藁�怎么说？鈥�

　　鈥溛叶运�说：自大启未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鈥�

　　鈥溗�怎么说？鈥�

　　鈥溗�一阵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谈了。鈥�

　　牛金星又问：鈥満罄刺傅铰�总督殉国的事么？鈥�

　　鈥満罄矗�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鈥�

　　金星笑一笑，说：鈥溌�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鈥�

　　鈥溗�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鈥樎燮淦缴�，也算死得其所鈥櫍课叶运�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鈥樤翕�櫍�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土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作剿鈥樤翕�欁芾恚�日子久了，鈥樍髟翕�� 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鈥�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鈥溊闲帜暧獠换螅�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鈥�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鈥湷Ｑ缘溃�鈥樜抻�志则刚鈥櫋５茉谌饲耙徊磺蠊伲�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鈥�

　　金星说：鈥湸耸情�毅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鈥�

　　医生说：鈥溛蚁耄�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鈥�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鈥溒粑蹋�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鈥�

　　鈥溙钙鹄椿俺ぃ�先吃酒吧。鈥澯志戳艘槐�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鈥溓耄�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鈥�

　　鈥満茫�好。鈥澤芯技�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鈥溒粑蹋�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鈥�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鈥溎惚鸹盼饰业氖拢�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鈥澦�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鈥溡徊慌鹿俑�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鈥�

　　鈥満挝解�樢蕴斓匚�心鈥櫍库��

　　鈥溗�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鈥�

　　鈥溎憧墒侵傅拇蚋患闷叮库��

　　鈥湺浴Ｉ碧肮伲�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鈥︹�︹��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鈥溗档煤茫�再于一杯！鈥�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鈥湷＃�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鈥�

　　鈥湷钥鞑恍∈钦妫�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鈥�

　　鈥溦饫镌�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任何处？鈥�

　　鈥溒粑蹋�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鈥�

　　鈥溎忝侨缃窕褂卸嗌偃寺恚库��

　　鈥溦饣翱丛趺此怠Ｒ�说现有人马，我个们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鈥�

　　鈥満伲≈皇Ｏ虑О讶肆耍库��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鈥溈墒且寰�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鈥�

　　鈥湸嘶吧跤械览恚�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鈥�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鈥溤艋镡�潱�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鈥溒粑蹋�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鈥澤芯妓担�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鈥溛沂翟诓辉付嗵福�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鈥�

　　鈥溎训阑褂腥似鄹耗憔偃死弦�？鈥�

　　鈥湶坏�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鈥�

　　尚炯大吃一惊，问：鈥溇褂写耸拢库��

　　鈥湶晃└锶スγ�，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蠢、狱卒之手！鈥�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鈥溛易约阂灿忻�病，鈥澖鹦翘究谄�说，鈥溡簧�就吃亏在鈥樖咕聘浩�鈥櫿馑母鲎稚稀Ｗ阆虏恢�，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鈥︹�︹��

　　尚炯忙问：鈥溈墒峭�尧仙结婚？鈥�

　　鈥溦�是佳儿。鈥�

　　鈥溂仁前�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鈥�

　　鈥満撸�亲戚变成了仇人！鈥�

　　鈥湸嘶霸踅玻库��

　　鈥溄�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①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鈥�

　　①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县就是开封县。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鈥溦饩褪悄愎�于鈥樖咕聘浩�鈥櫫恕Ｎ颐窃谀昵崾倍加写嗣�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鈥�

　　鈥溒裰刮锤模�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好贪肯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阎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辞，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人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鈥�

　　鈥満罄慈绾纬鲇�的？鈥�

　　鈥溞铱饕晃缓糜阎馨喂痹诘胤缴掀挠猩�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鈥樢虿”Ｊ外�櫍�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鈥澟＝鹦呛攘税氡�酒，苦笑一下，接着说：鈥湹芪�此事来京找兰阳①梁御史帮忙鈥︹�︹��

　　①兰阳－－后来改称兰封县。解放后与考城合并，改称兰考县。

　　鈥準橇涸乒沽河�史么？鈥�

　　鈥溦�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①同年。鈥�

　　①乡试－－每三年各省举行一次考试，称做乡试，考中者为举人。

　　鈥溗�可帮忙？鈥�

　　鈥満撸�谷话说得好：鈥樄俟傧辔馈ｂ�櫟芪吹骄�，他已接王进卜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鈥�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鈥溍幌氲叫痔�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鈥�

　　鈥溁厝ァＲ言穸ㄈ漳诰投�身回去！鈥�

　　鈥溔漳诰妥撸库��

　　鈥溩摺＞黾评刖�！鈥�

　　鈥湽偎疚戳耍�回去岂不吃亏？鈥�

　　鈥湶换厝ビ泻伟旆ǎ恳辉虻懿荒苁怪馨喂蔽�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鈥�

　　鈥溓肭�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鈥樄夤鞑怀匝矍翱鳌ｂ�櫼孕痔ㄕ�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鈥�

　　鈥湹苡屑沂抑�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鈥�

　　鈥溎隳芊裆粤艏柑欤库��

　　鈥湹芤讯ㄊ�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鈥�

　　尚炯感到惘然，说：鈥溤鄣苄侄嗄瓴患�，还没有深谈哩！鈥�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②，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①不入流－－明代官阶最低的是从九品，从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②坐馆－－在家塾或私塾中当教书先生。

　　鈥溍魈煸绶购笪乙�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鈥�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鈥溛艺饫锢赐�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鈥�

　　鈥湵衷⒁膊磺寰病Ｐ挚芍�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鈥�

　　鈥溣小Ｎ鞒ぐ步钟幸患伊涸反海�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鈥�

　　鈥満谩Ｎ易鞫�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鈥�

　　鈥溡欢ú晃螅♀��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鈥湷ぐ裁字樾焦穑�居大不易。鈥澱媸茄哉呶扌模�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未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人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鈥溩怨排笥延型ú浦�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鈥�

　　鈥湽挥茫�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莱。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莱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鈥溠钤藁�的病情如何？鈥�

　　医生笑着说：鈥溡延衅鹕�。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鈥�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鈥湽�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鈥�

　　鈥湶还�，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鈥︹�︹��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鈥湹酱κ嵌�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鈥�

　　鈥溛铱凑飧龅胤交骨寰玻�不大有人进来。鈥�

　　鈥湶还苋绾危�小心为妙。鈥澖鹦侵匦伦�下，低声问：鈥溩蛱觳辉�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鈥�

　　鈥湹苁欠钍�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鈥�

　　鈥溡丫�看清楚了？鈥�

　　鈥溕胁磺宄�。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鈥�

　　金星笑笑：鈥湷�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鈥�

　　鈥溓胄致蕴敢欢�，鈥�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鈥溩苤�，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鈥�

　　鈥溇菽憧矗�是不是气数尽了？鈥�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鈥湸竺鞅赝鲡�澦母鲎郑�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鈥湹�不知鹿死谁手耳。鈥�

　　尚炯笑着说：鈥溩匀皇墙葑阏呦鹊弥�。鈥�

　　金星叹口气说：鈥溚郊�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鈥�

　　鈥溡膊荒苷饷此怠５焙槲湟�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鈥�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鈥溎阏饣翱捎兴�指？鈥�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鈥湸斥�澴帧�

　　金星问：鈥満我约�得？鈥�

　　鈥満槲湟�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鈥�

　　鈥溓胂暄灾�，鈥澖鹦撬担�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鈥湽猛�听之鈥澋奶�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鈥満茫『茫♀�澱�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鈥溄裉炷忝遣挥镁刺溃�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鈥�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鈥準氢�澴郑�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鈥溣谢罾鹩悖�来一个吧？鈥�

　　鈥湵鸺薄Ｎ颐且�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鈥�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鈥準氢�澴郑�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鈥溛兜啦淮恚�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鈥澖鹦呛攘艘桓�匙，说：

　　鈥溤勖强旎氐奖咎獍伞Ｇ肟旒绦�说下去，鈥�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鈥湷珈蹙拍辏�鈥澤芯加炙担�鈥準�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风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鈥�

　　鈥溎训浪�不攻城么？鈥�

　　鈥湶还ィ♀��

　　鈥溗�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鈥�

　　鈥湶唬�不。鈥�

　　鈥溎悄┧�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鈥�

　　鈥満撸�你简直想不到！鈥澮缴�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鈥溗�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鈥樐闾热籼拔垡涣揭�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鈥櫟敝诜愿劳瓯希�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大祖爷何如？鈥�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鈥溊矗�十一杯！鈥澩�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鈥溝氩坏剑≌嫦氩坏剑♀�澦婕茨抗饩季嫉囟⒆乓缴�的眼睛，问：

　　鈥溁褂忻矗库��

　　鈥溣校�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让众多的清寒士于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鈥�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鈥湵侄�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鈥澖鹦橇�连点头说：

　　鈥溛乙蔡�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①可比。像他这样的人鈥︹�︹��

　　①赤眉、铜马－－王莽的新朝末年，两支重要的农民起义。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值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鈥溓胛剩�兔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鈥�

　　鈥溒粑蹋�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鈥澤芯纪�着金星问。

　　鈥溋匠园桑�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鈥澖鹦嵌蕴觅姆愿辣希�转向医生笑着说：鈥溦馐窃勖呛幽瞎葑拥哪檬植耍�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鈥�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用，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鈥溦馔胩啦缓隙�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鈥�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鈥湶皇遣缓峡谖叮�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